走近晋侯墓

走近晋侯墓

距离带来美感,大致是真理。先秦历史扑朔迷离,因为年代久远,总让人浮想联翩,产生种种幻象。春秋战国固然烽鼓不息,但西周早年似乎呈现一番太平盛世。小国寡民、分而治之的同时又能天下共主,难道不正是理想中的社会模式吗?

关于西周早期之前的历史,流传下来的无论是真实和假托的史料本来就不多。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史料经后世讹传,或者如顾颉刚的《古史辩》里所述,很可能,真实的历史与我们耳熟能详的“历史”相去甚远。幸好,现代田野考古纠正了我们先前的一些误解,或多或少能把真实的历史展现在我们面前。近几十年考古发掘的一项重大成果就是基本弄清楚了西周几个主要诸侯国始封地的确切位置:秦国早期都城雍城位于陕西凤翔,晋国国都在晋南临汾附近的曲村和侯马,楚国都城郢最初建在鄂北的丹江口,后来南迁至江陵。而燕都则是在河北易县的琉璃河一带。齐国的国都一直就在临淄,就是现在山东淄博市临淄区,竟然八百年没挪过地方,堪称奇迹。

周成王桐叶封弟的故事可谓脍炙人口,几千年来为人们津津乐道。山西这块地方传说是上古时唐尧的封地,所以称为古唐国。叔虞受封于唐,所以后人称其为唐叔虞。叔虞的儿子燮父把国名改称晋。明面上的说法是因为晋水流经唐地,所以改唐为晋。但真实原因我猜是因为唐国参与了周初的武庚叛乱,所以周公旦平叛之后让姬姓王族去接管统治,城头变幻大王旗的同时更改国名以示浴火重生的决心。就跟大辽耶律阿保机灭掉渤海国换个国名叫东丹国,又派皇太子耶律倍去治理是同样道理。后来李渊李世民父子在晋地发家起兵,最终夺取天下,念兹在兹脚底下是唐国故地,因此将新建的王朝命名为唐。反正就是绕来绕去,又绕了回来。

从桐叶封弟到三家分晋,再到三家反客为主把晋侯废为庶人以致晋国彻底灭亡,前后历时六百多年。可能那个年代里由于各种原因频繁迁都成为各国常态,晋国也屡次迁都。最主要的几个晋都位置按年代次序大致是:唐、曲沃、绛、新绛(新田)。我在地图上查了一下,发现这些国都其实是在同一块地方来回兜圈圈,参见我标注的附图。

按比例尺量了一下,这个圈子的范围不过方圆百里。可见,历史书上关于晋国那些风云际会的故事实际上是围绕着晋南临汾和运城一带展开。不管是秦晋之好,还是楚才晋用,不管是骊姬红颜祸水,还是晋公子重耳出亡,跟晋北的太原其实没有什么关系。太原建有叔虞祠(也就是著名的晋祠)和叔虞墓,但多半是后世附会的结果。三人成虎,久而久之大家也都想当然以为太原是古唐地所在,但跟真实历史并不相干。叔虞和他的儿子燮,理应都葬在了晋南故地。过去二三十年曲村和侯马晋侯墓的考古发掘为此提供了无可辩驳的可靠证据。2014年,在晋侯墓地原址上建起了晋国博物馆,向公众展示了西周早年诸位晋侯及其夫人的墓葬和车马坑的发掘原貌。

晋国博物馆门口的这组雕塑气宇轩昂。

先秦墓葬的一大难题就是墓主人通常难以断定,除非有出土青铜器的铭文为证。唐朝以后的墓葬很多立有墓志。而历代盗墓者对石制的墓志少有兴趣,所以即使墓葬不幸被盗,多半也能通过残留的墓志铭确定墓葬年代和墓葬主人。晋侯墓地发掘的重要意义不仅在于通过青铜器铭文对照司马迁《史记·晋世家》所列晋侯世系,基本理清了西周初年各晋侯的名号次序,还在于一次性集中发现了周平王东迁之前从燮父到晋文侯所有9位晋侯墓葬的具体位置。这九位晋侯分别是燮父、武侯、成侯、历侯、靖侯、釐侯、献侯、穆侯、文侯,见附图。

晋殇叔是晋穆侯之弟,在晋穆侯去世后自立,四年后被晋穆侯儿子晋文侯袭杀。所以晋殇叔属于僭越和篡位,按照父死子继的周朝礼制当然不允许葬在祖陵。古代墓葬通常是零散发现,一个萝卜一个坑(讽刺的是,很多时候都由盗墓者捷足先登,墓葬遭受破坏后才开展抢救性发掘。所以许多重大考古发现的背后都有盗墓者孜孜不倦锲而不舍的身影),比如十年前在江西南昌发现的汉废帝刘贺墓和最近在安徽寿春发现的楚考烈王墓。晋侯墓地这种大规模集中发现如果不是绝无仅有,也是极为罕见。这9位晋侯里面名气最大的当属晋国第一代国主燮父。还有就是拥立周平王并协助其东迁的晋文侯。前770年,周幽王在骊山脚下被犬戎所杀,他的儿子平王宜臼和弟弟携王各自称王,出现了二王并立的局面。晋文侯、秦襄公和郑武公共同出兵拥立平王,将其护送至洛邑,开启了波澜壮阔的东周时代。但是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平王东迁二十年后,晋文侯最终找到机会攻灭并弑杀了携王。这件事情,在传世的《竹书纪年》和近些年发现的战国竹简《清华简》上都有明确记载,应当属于史实。

剩下的疑问就是叔虞究竟葬在何处?太原晋王陵上那座叔虞墓和燮父墓当然是不能算数的,顶多属于衣冠冢性质。我曾在央视《探索发现》节目里看过几集有关晋侯墓地考古发掘的纪录片,记得里面提到过北大的邹衡还是清华的李学勤猜测晋都范围内发掘出来的另一个独立墓冢很可能就是叔虞墓,只是没能找到确凿的实物证据。

晋侯墓发掘过程中还顺带发现了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其它方国的贵族墓葬,以霸伯墓和倗伯墓为代表,距离晋侯墓地不远,也就相隔二十公里。可见,周初八百诸侯名不虚传。霸国和倗国很可能就是殷商所谓“隗姓九宗”的鬼方后裔,属于当地土著。鬼方的记载见诸于众多古书比如诗经、周易、竹书纪年以及甲骨文。倗国墓地里出土的青铜器铭文表明倗国跟周王室关系密切,而跟近在咫尺的晋侯却没有什么来往。据此猜测周初的真实情况大致是一盘散沙。百废待兴之际,周天子的分封只具有象征意义。各方国名义上拥护周天子,事实上都是圈地为王各自为政,周王室只能通过联姻手段维持统治。而诸侯们多半以空降兵的形式撒播各地,虎落平阳被犬欺。唐国或者晋国最初的辖地可能只是一片村子的范围,区区方圆数里或者十数里而已,跟各类地头蛇和方国的夷狄们杂居一处,并无任何实权和隶属关系,彼此间斗智斗勇,同床异梦。分封的诸侯们等到站稳脚跟以后,倚仗周天子的威信发号施令,通过向四周不断征伐,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兼并掉霸国和倗国这些蕞尔小邦,才逐渐雄霸一方,出现了后来的春秋五霸和战国七雄,直到最后秦始皇统一各国。联想起前段时间看到的一则新闻:历时二十余年、麋聚大批学者完成的皇皇巨著《清史》,在即将梦想成真、实现几代人夙愿之际,竟然通不过政审而被束之高阁,理由是书稿没有突出中华民族统一团结的历史主旋律。网上的消息真假难辨,我无法求证此事的真实性和探讨是非曲直,但倾向于认为以事后诸葛亮的视角去追溯历史,就象戴着一副有色眼镜,难免偏颇。晋侯墓、霸伯墓和倗伯墓的考古发现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民族的统一和融合从来就不是心有灵犀的彼此默契,而是经历了充满征服与反抗、殖民与反殖民的刀光剑影。

晋献侯车马坑,埋有105匹马和48辆车。车分战车、辎重车和礼仪车等等。

晋侯墓车马坑的一大特点是车马分离。

这是晋国第一代国主燮父墓。山西省博物馆的镇馆之宝鸟尊就是出土于此。墓葬曾经被盗,墓中许多文物被炸药炸毁,殊为可惜。

这是晋国博物馆馆藏的鸟尊复制品。

这是我于2015年在山西省博物馆拍到的鸟尊原件。

晋侯墓地出土的鸟形銮铃。

通常的銮铃是这样的。銮铃的作用一是起到喇叭的作用,警示路人。二是为了麻痹马的听觉。因为马很容易受惊。长时间听銮铃的鸣声以后,马对其它声音就会比较迟钝,不容易受惊吓。

晋穆侯夫人墓出土了4000多件文物,其中包括800多件玉器。穆侯夫人下葬时从头到脚覆盖了满满一层玉,可见中国玉文化历史源远流长。这座墓是座中字型墓,墓的尺寸和规格超过了所有九位晋侯的甲字型墓葬。原因是她的儿子晋文侯协助周平王东迁,大概母凭子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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